撰文|尹光華

　　沈周，字啟南，號石田，吳門相城人。明早中期杰出畫家，擅山水、花鳥，亦善詩文書法，中年時即以博學(xué)多才及高潔的人格魅力名傾東南，“內(nèi)自京師，遠(yuǎn)而閩浙川廣，莫不知有先生也。”（文徵明語）他畫山水，初以元四家為宗，黃（公望）王（蒙）倪（云林）吳（鎮(zhèn)）皆能得其神髓。繼復(fù)上追董（源）巨（然），及南宋馬（遠(yuǎn)）夏（圭）諸前賢，更得江南山水的涵養(yǎng)陶泳，終于一變元人舊法，創(chuàng)造出一種既渾厚敦穆、雍容高華，又氣骨剛健，情韻生動；即不忽視狀物繪景又抒情寫意的一代新風(fēng)。吳門畫派由他開創(chuàng)奠定了中國繪畫史上的重要地位。他因此也被公認(rèn)為“明四家”之首。吳寬、何良俊、董其昌、邢侗、焦竑等都稱他“獨步于今”、“法高一代”、“一人而已”。王穉登不僅肯定他“繪事當(dāng)代第一”，更在他編著的《吳郡丹青志》中將沈周定為唯一可稱之為“神品”的大家?！懊鞔谝弧币殉闪烁骷业墓?。

　　沈周不僅以山水擅名，他的花鳥寫生亦成就非凡，繼承了宋元寫意風(fēng)格，狀物生動，設(shè)色典雅，自成面目，并影響了陳道復(fù)、徐渭等人。大寫意畫所以在明代崛起，與他深有關(guān)聯(lián)。

　　有當(dāng)代學(xué)者稱：“成化七年至弘治九年，即沈周四十五歲至七十歲間，是沈周藝術(shù)上最輝煌的時期?！?①明末清初間的鑒賞家中也有人持類似的觀點。顧復(fù)在他的《平生壯觀》里就談到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他家世藏有沈石田的三幅作品，一些“好古者時時造門求觀?！彪m然是自己家的藏品，顧復(fù)對求觀者的種種贊揚卻并不認(rèn)同，他并不覺得這三幅作品有多么出色，甚至對它們的真?zhèn)萎a(chǎn)生了懷疑。待他看到沈周的：“巒容川色、雨夜止宿、廬山高、灣東草堂諸幅，爽然曰：真筆果然爾爾?？计錃q月，皆早年所作?！?②后來顧復(fù)遇到名畫家王石谷，王石谷對他說：聽前輩說沈石田晚年名噪寰宇，求畫者太多，“而日不暇接，又不假手于人，應(yīng)酬之作，豈復(fù)計其工拙。”王石谷以親身體會，無奈地說：“此藝士名成最苦之時，有誰能諒解??！”畫家享大名了，疲于應(yīng)酬，或請人代筆，或率而酬酢，藝事日趨衰頹。沈周因為功力精湛，學(xué)養(yǎng)深厚，尚能借助筆底波瀾，使作品神氣不失。但一再尊他為“本朝第一”、“勝國畫手不足師矣”的董其昌仍委婉地對他的某些作品提出批評，稱之為“力勝于韻。”平心而論，沈周晚年不少有皴無染的“減筆”山水，雖然雄強蒼健，但墨韻與含蓄的趣味確實是少了一點。

　　被顧復(fù)推崇贊揚的沈周四幅作品，都是中年所作的大幅立軸，赫赫有名的《廬山高圖》作于其四十一歲時，今藏臺北故宮?！稁n容川色圖》作于四十八歲，今不知存亡?！队暌怪顾迗D》作于五十二歲，亦久已不見人間。唯作于四十九歲的《灣東草堂圖》歷經(jīng)滄桑，仍流落民間，近出現(xiàn)于中國嘉德春季拍賣。此圖紙本，淡設(shè)色，高154厘米寬64厘米，是沈周為其堂弟沈璞所作。沈璞又作沈樸，字德韞，沈周伯父貞吉之子，一生淡泊，不慕功名，壯年時便筑室田頭，躬耕養(yǎng)親，讀書課子，鄉(xiāng)人每譏其胸?zé)o大志。沈周卻十分欣賞他，因此作圖復(fù)賦長詩表示贊揚并對嘲諷者給予抨擊。

 

沈周(1427-1509)

灣東草堂圖

乙未（1475年）作

設(shè)色紙本 鏡心

Shen Zhou

Cottage at East Bay

Hanging scroll; ink on paper

154×64 cm

鈐印：啟南、石田（參見《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沈周》32、54印，514頁）

鑒藏?。簯崖础⒔l(xiāng)深處、御賜經(jīng)德秉哲、萊山真賞、吳下阿彌、懷遠(yuǎn)堂印、大興元伯章氏珍藏圖書（5印參見《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邵彌》36印，663頁）

著錄：1.《石田詩選》卷三，正德元年安國刻本，上海圖書館藏。

2.《石田稿》，沈周抄本，第78頁，國家圖書館藏。

3.《石田稿》卷二，弘治十六年黃淮集義堂刻本，國家圖書館藏。

4.《耕石齋石田詩鈔》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7冊，第52頁，齊魯書社，1997年版。

5.《清河書畫舫》，明·張丑撰，《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第377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

6.《平生壯觀》，明·顧復(fù)撰，《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第1009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

7.《大觀錄》，清·吳升撰，《中國書畫全書》第八冊，第560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

8.《式古堂書畫匯考》畫卷之二十五，清·卞永譽撰，《中國書畫全書》第七冊，第168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

9.《墨緣匯觀》，清·安岐撰，《中國書畫全書》第十冊，第415-416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

10.《佩文齋書畫譜》卷八十七，清·孫岳頒撰。

11.《藏書紀(jì)事詩》卷二，清·葉昌熾，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

12.《明代四大畫家》，溫肇桐著，第15頁，世界書局，1946年版。

13.《歷代流傳書畫作品編年表》，第276頁，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3年版。

14.《文徵明與蘇州畫壇》，江兆申著，第9頁，臺北故宮博物院，1977年版。

15.《吳派繪畫研究》，周積寅著，第127頁，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1991年版。

16.《沈周年譜》，陳正宏著，第125頁，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

17.《改訂歷代流傳繪畫編年表》，第63頁，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5年版。

16.《中國畫學(xué)全史》，鄭午昌編，第285頁，岳麓書社，2010年版。

18.《明清中國畫大師研究叢書——沈周》，阮榮春著，第222頁，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

19.《色彩的中國繪畫:中國繪畫樣式與風(fēng)格歷史的展開》，?？苏\著，第 117 頁，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版。

20.《中國名畫家全集——沈周》，吳敢著，第228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21.《論吳門書派》，葛鴻楨著，第276頁，榮寶齋出版社，2005年版。

22.《明代吳門畫派研究》，李維琨著，第102頁，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

23.《石田秋色——沈周家族的興盛與衰落》，婁瑋著，第159頁，臺北石頭出版社，2012年版。

24.《沈周集》，第1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出版：《沈周繪畫作品編年圖錄》，上卷圖48，第59、62頁，下卷封面，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

 

　　圖中小溪之上，綠柳碧梧相擁，竹籬茅舍間一士人正據(jù)案讀書，這應(yīng)該就是堂弟沈璞及其居所了。屋后密密的竹林及山腰層層橫疊的煙云，將觀者的視線引向畫面深處。云層之上，一山巍然崛起，糾結(jié)的披麻、解索皴都取縱勢，更增添了山體的高偉氣象。山間泉流奔瀉，滿幅彌散著江南濕潤溫和的氣息。“此子宜置丘壑間”，這里沈周既不畫沈璞自家的百畝田疇，也不畫相城周邊的千里秀野，而將表弟安置于幽谷峻嶺之間，悠遠(yuǎn)高曠的畫境，顯然更為成功地表達(dá)了他對堂弟耕讀治家高隱鄉(xiāng)野的敬重之情。同時也用“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這一恒久的主題再一次強調(diào)了沈周自己始終固守著的生活與道德的崇高理想。

　　此圖畫風(fēng)蒼郁，用圓厚中鋒寫出的峰巒樹石讓人不由得聯(lián)想起當(dāng)年他鐘情的吳鎮(zhèn)、巨然等宋元諸家的畫作畫藝。但這些宋元大家的筆墨造型卻并未在這畫里落下多少痕跡，它們已全然陶冶融化在沈周自己的藝術(shù)個性里了。這種聯(lián)想與感受，明清間幾位鑒賞家同樣在本圖及上述《巒容川色圖》、《雨夜止宿圖》中感覺到并作了真切的描寫。吳升如此記載《夜雨止宿圖》：“畫法巨然，以濃淡墨作長短披麻，用橫豎點苔，氣韻滋潤，樹枝梗圓軟，點葉淋漓?！庇浭觥稁n容川色》則說：“巨師之雄勁，梅道人之酣暢，兩家骨墨錯綜指下，而又能不蹈蹊轍，淘洗脫俗，覺有一片靈機，默然神契?！?③這些描述與我們眼前的《灣東草堂圖》何等相似。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從四十一歲的《廬山高圖》對王蒙由形至神的全盤吸收，到五十左右的近十年間，沈周由元四家上溯董巨，終于在創(chuàng)作盛期形成了外蒼莽而內(nèi)靈秀，富有江南草木華滋山川渾厚自然氣息的自我風(fēng)貌。開創(chuàng)了吳派藝術(shù)溫和清蒼雅俗共賞的一代新風(fēng)。此后的三十余年間，他一直沿著這種風(fēng)格繼續(xù)走下去，只是越來越重用筆，日趨老辣簡拙了。（參考圖一）

 

參考圖一 臺北故宮藏《廬山高圖》，作于沈周四十一歲時，力學(xué)王蒙，與《灣東草堂圖》相比可以尋覓其發(fā)展脈絡(luò)，題畫書風(fēng)則依舊未變。

 

　　明清之際見到《灣東草堂圖》的鑒藏家很多，大家對它評價甚高，觀感大致相近。吳升說它：“設(shè)色輕潤，純仿巨然，可置神品?！鳖檹?fù)則說“灣東草堂，紙本中幅， ④淺絳色，皴法北苑，不作虛翕而神氣勃勃?！北逵雷u亦說它：“筆墨疏秀，洵足移情?！睆埑笫窃缬谏鲜鋈业拿鞔b賞家，他對本圖的評價是：“系翁盛年作，在翁《有竹莊圖》之上?！薄队兄袂f圖》是沈周另一幅名作，“上有劉廷美、徐元玉詩”，對這幅畫張丑有一字之評：“佳！”而他認(rèn)為《灣東草堂》在此圖之上，可見《灣東草堂圖》在他心目中分量之重。

　　沈周五十前的作品存世不多，除顧復(fù)所說上述數(shù)件外，但凡可靠者，幾乎都很精彩，且大多為立軸。如作于四十三歲時的《魏園雅集圖》（遼博藏），四十四歲時的《崇山修竹圖》（臺北故宮藏），四十七歲的《仿董巨山水圖》（北京故宮藏），五十歲的《山水軸》（臺北故宮），及五十一歲時作的《舟寓圖》（美國大都會藏）等。而他稍后的晚年佳作，則大多為手卷冊頁，如《仿黃公望富春山圖卷》（北京故宮藏）、《送行圖卷》（私人藏）、《西山紀(jì)游圖卷》（上海博物館藏）、《滄州趣圖卷》（北京故宮藏）、《煙江疊嶂圖卷》（遼博藏）、《東園圖冊》（南京博物院藏）、《雜畫冊》（北京故宮藏），以及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臥游圖冊》等。像中年所作韻味悠遠(yuǎn)魄力雄深的立軸精品則所見甚少。所以出現(xiàn)這種狀況，則尚待研究。

 

 

　　《灣東草堂圖》左上有沈周大篇詩題，用小行楷，字體工整勁秀，有明初二沈（沈度、沈粲）風(fēng)規(guī)而別有拙樸意味。其實，明清人對沈周早中年的題畫書法亦早有這種看法，張丑首先指出沈周青中年時書法與沈度的關(guān)系，他在記載沈周早期《山水》時說：“畫頗蒼古，而詩筆（畫上題詩）秀美，不讓沈度?！?⑤ 又記沈周《畫冊十二幀》云：“系早歲筆……啟南自題，不減云間二沈家法，真絕品也?！?⑥而顧復(fù)則直接評量《灣東草堂圖》上的沈周書法道：“早年筆，故小字尚不脫二沈法?！?⑦ 近代學(xué)者對沈周題畫書法關(guān)注者越來越多，徐邦達(dá)先生以其見多識廣，講得比較具體貼切，他認(rèn)為“石田書法，四十、五十左右還帶些當(dāng)時流行的沈度輩圓潤的面貌，以后轉(zhuǎn)學(xué)黃山谷體?！?⑧沈周何時學(xué)習(xí)黃山谷體，目前尚無定論，但他五十歲前（甚至五十后一、二年中）題畫書法是幾乎不用黃山谷體貌與筆意的。北京圖書館藏沈周手抄《石田稿》⑨ 同樣可以證明這一點。在這本抄錄于他五十前后的手稿中，就有《灣東草堂》一詩，書法與圖上書法可說是同出一轍。再撿其同年所作《積雨小景圖》（今藏北京故宮）及五十一歲所作《舟寓圖》（紐約大都會藏）書法與《灣東草堂》及四十一歲所作《廬山高圖》（參考圖二）款題幾乎一樣，沒有多大變化。可見，沈周這種小行楷題畫書法在中年期曾經(jīng)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臺灣研究者何炎泉亦認(rèn)為沈周五十歲前的題畫小字一直保持《廬山高圖》上的舊日風(fēng)貌，而“五十到六十是屬于融合蛻變期，六十以后則以黃庭堅書風(fēng)為主要表現(xiàn)方式?！雹庥^察和分析相當(dāng)細(xì)致。）歷來作偽者囿于皮相之見，每在沈周早年偽作上落山谷體款字，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露出了馬腳。

　　關(guān)于《灣東草堂圖》的流傳，我們可以從本圖的收藏印及張丑、顧復(fù)等歷代著錄可以大略考知。張丑完成于明萬歷四十四年的《清河書畫舫》詳細(xì)地著錄了沈周這件作品。據(jù)他記載，沈周落款下分別鈐有“啟南”、“江鄉(xiāng)深處”、“懷麓”三方印章，位置與本圖完全一致。圖上這三方印章印泥不同，“啟南”當(dāng)然是沈周自用印，“江鄉(xiāng)深處”、“懷麓”自然是收藏印了。因為印泥不同，可證這是兩位藏家所鈐。考明人號“懷麓”者有二人，都是沈周的友人。一為李東陽，他有《懷麓堂集》傳世。一為楊一清。兩人都是一代名宦，著名的文士，都雅好收藏，與沈周頗有交集。李東陽比沈周小二十歲，楊一清則小三十歲左右，所以都有可能從沈璞及其后人之手得到此畫?！敖l(xiāng)深處”是誰的藏印暫不可知，但他是萬歷四十四年前的一位藏者則是可以確定的。

　　在張丑見過此圖以后，它被晚明畫家邵彌收得，有本幅右下所鈐“吳下阿彌”朱文方印可證。（張丑沒著錄此印，可知邵氏收藏此圖在張丑著錄之后）邵彌善畫而好收藏古物，據(jù)張丑《真跡日錄》記載他曾在邵彌處見到他收藏的唐寅《寫贈楊季靜畫卷》及其他文物。可見二人稔熟。邵彌生性孤僻，而張丑交游極廣，其得《灣東草堂圖》可能便是張丑提供的信息。邵彌之后，清初鑒賞家顧復(fù)、卞永譽、吳升都先后欣賞并著錄了這幅畫，可見此畫當(dāng)時一直在江南流傳，而且聲名甚著。

 

 

　　本圖的左右最下角分別鈐有“大興元伯章氏書畫珍藏圖書”、“懷遠(yuǎn)堂”及“卞永勣印”，藏者亦暫未確知，從鈐蓋位置看他們應(yīng)與邵彌前后相去不遠(yuǎn)。

　　乾隆時，此圖曾經(jīng)安儀周過眼并著錄于他的《墨緣匯觀·名畫續(xù)錄》中。安儀周藏品據(jù)自己記載亦有未蓋藏印的?！赌墶分浿杏械膬H是他見過卻并非自己的藏品。本幅沒有他藏印，估計是他目見而不能忘懷的。

　　晚清時，此圖為山東孫毓汶（萊山）收藏，孫氏久居京師，曾任軍機大臣兵部尚書，位高責(zé)重，但風(fēng)雅好文，善鑒別古書畫。廿年前從他后人家中流出不少明清繪畫，品質(zhì)俱佳，足見其目力不凡。從安氏到孫毓汶手，可知清代中晚期此畫長期流傳于北京。

　　解放后，徐邦達(dá)先生曾二次著錄此畫，一為《歷代流傳書畫作品編年表》（一九六三年上海人美版），一為《改訂歷代流傳繪畫作品編年表》（一九九五年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版）后此畫從孫毓汶家逸出，遂被田洪編錄于他的《沈周繪畫作品編年圖錄》并選為封面。

　　總之，從《灣東草堂圖》問世至今五百五十余年間，此圖由沈周親手錄存于《石田稿》，復(fù)經(jīng)明清歷朝藏家鑒定家遞藏著錄，從江南輾轉(zhuǎn)至北京，因為各路藏家的珍護(hù)，收藏得宜，終于保存完好，神韻不失，亦可稱幸事。

 

 

　　行文至此，這篇關(guān)于沈周《灣東草堂圖》的短文應(yīng)該就此打住。但因為明末另有一件同名畫作曾經(jīng)在江浙地區(qū)現(xiàn)身過，雖然如曇花一現(xiàn)般只在李日華《六硯齋筆記》中見過一面，由于畫題相同，因此有必要在此稍作考辨。李日華《六硯齋二筆》對該作品的描述十分簡單，既未標(biāo)尺幅大小，亦未標(biāo)明是絹是紙，只一句“酣濃蓊郁，純法董源”作其觀感。七言詩除第二句“去家僅在一里中”與《石田稿》所錄原詩“去家僅在百步中”有二字之別外，全詩都未改動。詩后則不見了張丑、顧復(fù)等各家著錄及今傳之本上沈周關(guān)于德韌在田間筑屋耕讀養(yǎng)親的長篇贊詞。而只是簡單的落了年款：“成化壬辰五月二日為德韞弟作?！钡珕栴}就出在這年款上。

　　研究者都知道沈周親手謄錄的《石田稿》是一部編年詩稿，然而我們只在成化乙未年所作詩中找到《灣東草堂為堂弟璞賦》這首古體詩。在成化壬辰這年所作的詩中卻根本沒有這首詩?？梢姵苫沙缴蛑芩氖鶜q時壓根沒作過《灣東草堂》圖及詩。而在成化乙未年所作詩里，《灣東草堂為堂弟璞賦》雖沒標(biāo)明寫作日期，但卻被沈周抄錄在四月二日《句曲王可學(xué)阻風(fēng)有贈》之后，《六月一日入郭》詩前。而嘉德本《灣東草堂圖》詩題卻有具體時間——“乙未夏五”，恰恰就在四月二日和六月一日之間。可見嘉德本創(chuàng)作時間之不誤及沈周謄錄次序之正確。光憑這一點，可證李日華所記作于壬辰的《灣東草堂圖》已經(jīng)有了作偽的可能。

　　但問題還不僅在于此。前面本文已指出李日華所記《灣東草堂圖詩》與沈周手抄有“一里”與“百步”二字之差。大家都知道古代詩文作者在抄錄自己的詩稿時往往會改動原作，這是古人“推敲”詩文的認(rèn)真態(tài)度。我們從沈周錄存《灣東草堂圖》（嘉德本）原詩時將“何信兄弟饕錙銖”，改謄為“何信兄弟專錙銖”一字之改證明沈周錄稿時的確也曾作了這種推敲，使辭意更加通俗明達(dá)了。復(fù)旦大學(xué)湯志波先生曾仔細(xì)觀察過北圖的這一手稿，他發(fā)現(xiàn)從正統(tǒng)十四年己巳起到成化十九年癸卯沈周五十七歲抄迄止，其間曾以朱墨二色對稿本作過多次刪改。而《灣東草堂為堂弟璞賦》詩卻始終不曾改動過，在稿本中一直保持著抄寫時的原樣。

　　可是我發(fā)現(xiàn)，沈周晚年卻對此詩作了修改。今藏上海圖書館的明正德元年安國本《石田詩選》里，這首詩的第二句已改作“去家僅在一里”中了。我所以說此處二字之差的改動是出自沈周之手。一是因為這部《詩選》刻印時沈周還健在，編刻者不可能擅作主張隨意改動他的詩文。二是“百步”與“一里”這種十分具體的記程數(shù)字，只有像沈周這樣對沈璞老家與新宅之間的距離非常了解者才會作出這樣的改動。從老宅至“一里”之遙的田間，應(yīng)該更符合沈璞離群索居的隱逸打算，“去家僅在百步”，則沈璞大可不必重建新宅了。因此，這二字之改，就更符合實際情況，更符合邏輯。這應(yīng)該是沈周深思熟慮認(rèn)真推敲的結(jié)果。

　　可是李日華《六硯者二筆》里所載壬辰本《灣東草堂圖》的作偽者顯然沒見過沈周的那本手稿，他作偽時看到的只可能是沈周晚年刊行的詩集。于是才照搬了詩集“去家僅在一里中”這句?？伤肿宰髀斆鞯仉S意添寫了“成化壬辰”這個作畫日期。安國本《石田詩選》不編年，否則作偽者可能就不會在早年偽作上題一首作者晚年改動了的詩句，使自己再次露出了馬腳。因之，李日華所見的《灣東草堂圖》必是偽作是完全可以確定的。它作偽時間應(yīng)該在黃淮本《石田稿》（刻于1503年）及安國本《石田詩稿》（1504-1506年）刻成以后到萬歷末李日華《六硯齋筆記》完成之前。而這一百余年間，正是蘇州地區(qū)造假風(fēng)行，“吳門四家”偽作泛瀾之時。（參考圖二）

 

參考圖二

左為國家圖書館沈周手稿，改定于他五十七歲，《灣東草堂》詩第二句為“百步中”。

右為上海圖書館藏正德元年版《石田詩稿》，第二句已改作“一里中”。李日華著錄之本作于四十六歲，卻題了沈周八十左右改定后的詩，必是偽本無疑。

 

　　從沈周自錄《灣東草堂圖》詩起至張丑、吳升、卞永譽等直至當(dāng)代研究者，著錄的都是“去家僅在百步中”作于成化乙未年的《灣東草堂圖》，可證此圖就是沈周的原創(chuàng)本。也可見，對于嘉德本與李日華著錄本的孰真孰偽，在明眼人心中是都有明斷的。

　　沈周早中期作品傳世甚少，且大多已進(jìn)了世界各大博物館，這幅盛年佳作的問世，就益顯其難能可貴了。

 

　　注：

　?、偃顦s春《明清中國畫大師研究叢書——沈周》，第123頁，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

　?、陬檹?fù)《平生壯觀》卷十，《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1010頁。

　?、蹍巧洞笥^錄》卷二十，《中國書畫全書》第八冊，558-560頁。

　　④關(guān)于尺幅大小，古人常以自己的感覺記載，并無標(biāo)準(zhǔn)尺寸，有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自己記載《灣東草堂圖》稱為“中掛幅”，而在同條卞氏在“外錄”里特別引張丑《清河書畫舫》記載今藏于臺北故宮的倪云林名作《雨后空林圖》亦稱之為大幅，其實只畫幅高不過635公分，闊僅37.6公分。可能倪云林畫一般都不大，此畫又畫得豐滿，氣局較大，就被張丑稱之為大幅了。

　　⑤張丑《真跡日錄》《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432頁。

　　⑥張丑《清河書畫舫》卷十二，《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364頁。

　　⑦《平生壯觀》卷十，《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1009頁。

　?、嘈彀钸_(dá)《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115頁。

　?、帷独m(xù)修四庫全書》第133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⑩何炎泉《沈周書法風(fēng)格之發(fā)展與文化意義》，臺北故宮《明四家特展·沈周研究特刊》。

　　楊廷?！睹耸颐麆e稱字號索引》，第49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李日華《六硯齋二筆》卷二（《四庫全書》本）。

　　湯志波《沈周詩集編刻考》，古典文獻(xiàn)研究十六輯。